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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太太自入座以来，一双眼睛就没有歇过。--*--更新快，无防盗上----*---看她岁数并不大，也许是年轻加上同桌没有女眷，似乎这样的场合颇让她有些无聊。她有些坐立不安，东张西望，往左边看看，往右边看看，也并不仔细看什么。一下摸摸杯子，一下拿勺子捣捣茶碗，筷子拿起来又搁下去，又不见她真的吃什么东西。间或夹了一筷子菜，放在碗里拿筷子拨过来拨过去，一桌子菜在她面前全成了摆设。最后竟然对这桌子人的脸做起了研究，把在座各位的脸一一看过来。她那双乌黑圆亮的眼睛那样肆无忌惮，眼底也辨不出一丝作弄与俏皮，只是无谓地看。

大家都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，以免四目相对泛起尴尬。但又忍不住想摸一摸自己的脸，明知自己脸上不会有饭粘子菜叶子，明知这位杨太太的眼神毫无意义，不过是拿看他们打发时间，还是生怕她看出什么笑话来。--*--更新快，无防盗上----*---

最后她的眼睛停在宋怀礼的身上，因她已把其他人都看过，也没有人在意她盯着怀礼。

直到此时，杨槐元饮了酒，请她提问。大家的视线都被引到了杨太太身上。

她微微侧着脸，目光越过她旁边的杨槐元和徐慕白，仍旧看着宋怀礼。

只有宋怀礼不在看她，他夹他的菜，夹好了放进碗里，再一点一点吃进嘴里，细细地嚼，对周围的一切恍若不知。

慕白转过头来看怀礼，看他吃得如此仔细倒有些惊讶。他向来吃得少，这会儿却在忙着夹菜。

杨太太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冷冽：“季先生的腿怎么断的？”

在座的，有胡先生，宋先生，任先生，丁先生，吴先生，张先生，至多还有一位她自己的先生杨先生，哪里有什么季先生。幸好这席上断腿的先生只有一位，并且大家都知道是谁。

慕白立刻反应过来，他不满地朝杨槐元撇撇嘴：“杨夫人一下就问了两个问题，断腿的先生姓什么，断腿的先生是怎么断的腿。杨太太故意唤错，这才是真狡猾。”

杨太太闻言，怔了怔，眼色迷惑，她看着宋怀礼，又移开视线把眼神放空了去，既像是在回想，又像是在挣扎。

慕白很大度，毫不计较杨太太耍了这样的小聪明，很慷慨地向她介绍断腿先生：“这位是宋教授，在我们学校西洋文学系讲授莎士比亚。”

而这个问题的主角宋怀礼，自始至终面色柔和，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受到冒犯的迹象。他这样自在，看不出半分竭力克制对这位夫人升起的反感，或是努力维持自己礼仪的勉强。杨太太讲话时，他便把头从碗里抬起来，看着杨太太。徐慕白讲话时，他便握着筷子看徐慕白。他像往常一样，不给任何人过分的关注，不对任何事表现出过分的喜恶。他一直是一个温和得恰到好处的人，少一分他便显得冷漠，多一份则显得软弱。

恰到好处的人是不会蓄意使人感到尴尬的，也不会放任自己难堪。宋怀礼伸手拿过手杖，稍稍举过桌面，然后搁回桌下。他微笑道：诗兴摆在身上太重，一个不慎，压断了一条腿。自此，我决心再不能由诗毁了我另一条腿。“

席上的朋友很捧场地笑了起来。这是他们圈子内部地小趣事。他们把这句话听成怀礼的自嘲。因为大家都知道宋教授不论新诗旧诗，文言白话，一概进而远之，出来聚会，情愿自罚三杯也不愿作诗助兴。杨槐元也笑了，相反，他把这句话听成宋教授的自我恭维，他知道这些教授学者不论主攻什么，都有写诗的爱好。

胡教授没有笑，他在笑声里默默点了支烟抽起来。

杨太太也没有笑，她一直看着怀礼，怀礼举起手杖的时候，她的脸甚至白了白。也许她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应，心里正不高兴。但她这样不知轻重，初次见面便揭人短处，对这样的答案实在不该再有什么不满。